南国的雪，总是那么袅袅婷婷，飘忽着一刹又一刹。韩汐愿在屋内缝缝补补，一阵阵哭号声伴随着踉踉跄跄的身影奔到她面前。

(资料图)

娘，外面说将军大人宾天了。

晋国的所有子民，都知道将军大人指代的是谁。

书上说，将军大人率领南雁山的一众将士收复邪恶敌人所侵占的领土，打到钟汉江边，消灭北晋的一切暴政，建立了这片土地上第一个伊甸园时代。从此再也没有了庄园主和农奴，所有人尊严而幸福地活在了这里。

将军说，这是所有人奋斗出来的成果，不是我的恩赐。

又说，不要神化我，我只是一个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

可是，没有人敢忘记将军的恩情，他们把这份恩情写在珍贵的羊皮纸上，作为经典永远地铭刻在这片土地的历史上，让他的恩情在这片土地上广为传颂。

将军的话，金口玉言。将军的赏罚，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将军的功绩，震烁古今。

没有将军大人，我们今后靠什么活下去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韩汐愿放下缝到一半的衣服，口中絮絮叨叨。一时没有经受住噩耗打击，背气栽倒在床榻上。

娘，您别吓我，娘？

张孝辅埋了死去的母亲，按照晋国惯例去上安道的军营报道。路上看到的所有人都带着白花，低着头，红着眼，仿佛死去的是他们的至亲。

都散了，都散了。前面似有高声传来。

前方的人们如鸟雀般散开。张孝辅逮住个人，问，老兄，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

他跑到军营门口，问，军爷，你们不招兵马了吗？

你是没长眼睛吗？赶紧离开。

军爷，您好歹给个准信啊，我这一路上盘缠都花完了，还请您考虑考虑。张孝辅将剩下的最后一点银子塞到他手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士兵掂量了一下银子，塞进口袋，一剑刺死了他。

敬酒不吃吃罚酒。

将军大人所建立的伊甸园在崩坏。原本在伊甸园的记录上，所有百姓都能衣食富足，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居者有其庐，老幼有从依。可是自某一天起，最北面的清忠北道开始失序，原本应该从圣京城送至的圣水也没有抵达。渐渐的，灾厄蔓延到每一个地方。

人们说，晋国的伊甸园时代要结束了

圣水是将军大人维持伊甸园存在的核心。在广为流传的将军大人传说中，南雁山有一只神犬，给他衔来一瓶圣水，神犬告诉他，圣水是古代神明所留，有着令人莫测的威能，空妄瓶中一共装有一千零一滴圣水，希望将军大人用它们造福百姓。

将军大人没有辜负神犬所托，用一滴滴圣水缔造了伊甸园时代。那真是一个人人都向往的时代，活在快乐行军中的人们似乎永远不用担心未来的模样，他们多么盼望这种生活长长久久过下去。这短短十来年，竟成了伊甸园时代最美好的绘影。

一滴圣水，听说能滋养方圆百里的生气。将军大人亲自从空妄瓶中倒出一滴滴珍贵的圣水，滴进一位位神圣祭司手托着的金色瓶子中。他说，请你们务必将每一滴圣水安全护送到各地的祭坛上，哪怕牺牲性命也不得延误。

神圣祭司领命，小心封好瓶口，告别将军大人后启程前往各地。等到了各地，人们早就举办起大典恭迎圣水滴注仪式。

祭司将圣水滴进祭坛眼中，人们仿佛看到各种祥瑞之相浮现在眼前，纷纷跪在地上朝着祭坛方向叩拜，感谢将军大人的恩赐。

祭司说，将军大人的恩情，我们绝对不可以忘记，是他带领我们走向富足的生活，是他让我们摆脱历朝历代的黑暗统治，是他缔造了一个光明的未来。

张孝辅和母亲随众人一同喊道，将军大人就是我们的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恩情。

将军大人逝去了，百丽宫的附近冒出一只焕发着彩光的神犬，朝着他遗体方向狂吠，吠了半天后黯然离去。

目睹这一景况的人们都深有感触的说，看来兽类也为天降伟人的逝世感到悲伤。

后来，神犬听闻人们的说法，腹诽道，一群笨蛋！那小毛孩偷了老子宝贝骨头，到死了都不肯还，能是什么好东西？装模作样，无耻！

百丽宫内严加看守的空妄瓶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侍卫们惊慌失措。小将军大人即将举行仪式，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了国本，主母大人一定会将他们处决甚至株连三族，该怎么办？

看守的禁军说，昨天晚上看到小将军大人进了那间屋子，出来后告诉他们，跟谁都不要说他来过。直到仪式前奉命取圣水的典官打开门，才发现装着圣水的空妄瓶早已消失不见。

典官飞奔到主母屋子告诉她这个情况，主母让他尽快通知小将军的侍卫们，看看是不是小将军偷拿了空妄瓶。

小将军大人似乎拿着瓶子在喝什么，听见门口有动静，立马塞到衣服袋中。

侍卫们推开门进来，跪在地上请求道，大人，您第一次圣水分发仪式马上要开始了，请您前往更衣室，奴才为您沐浴更衣。

小将军大人还很小，贪玩任性，侍卫们请求了一次又一次，他才朝更衣室走去。一名侍卫跪走着，随小将军一起进了更衣室，另外两名开始翻找屋子。

侍卫替小将军除去衣服，他摸到衣服袋中有一个瓶子，掏出来一看，正是那空妄瓶。侍卫一时大惊失色，空妄瓶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成数块残片。侍卫吓得跌倒在地，双手挪着身体往后爬。

怎么了？不是说要沐浴更衣吗？小将军瞅了一眼侍卫，又瞄见地上碎掉的瓶子，鄙夷道，一个瓶子而已，碎了就碎了，我不怪你，起来吧。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侍卫颤抖着爬到小将军面前使劲磕头，小将军想搀扶他而不得，扫兴地离开更衣室。

神圣祭司们在宫内等了许久，一名侍卫过来告诉他们仪式暂时取消，请各位大人先行回去歇息，等候小将军大人通知。

祭司急眼道，劳烦您尽快告知小将军大人。圣水不至，我们难以回去交差。

放心，奴才会告诉小将军大人的。

侍卫匆匆走了，神圣祭司们苦恼无比，有的端着金色瓶子苦叹，有的焦急地转圈，有的干脆坐在地上静候通知，殊不知其他地方已经乱作一团。

小将军大人迟迟不肯离开屋子，一众人跪在门口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主母也来了，跪在门口哀求道，悠儿，为娘求你了赶紧出来吧，仪式可不能拖延啊。

娘，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小将军大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白瓷瓶子，对跪着的众人吩咐道，走吧。走了一会儿，他转过头叮嘱道，你们不要进我的屋子啊。

众人望着他手上的白瓷瓶，痴傻在地，大监大人刚准备发问，一旁大人拉了拉他衣袖示意他不要过问，大监大人朝小将军的背影张口许久，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

神圣祭司们终于在统一殿中见到了小将军大人，小将军大人拿着白瓷瓶，在司理大人的帮助下，对各个祭司手上的金色瓶子倾倒一滴滴圣水。一旁的太簿大人翻开泛黄的本子，一笔一划记录下已经分发的数量和对象。

九百二十八，镜玄道。九百二十九，汉南道。九百三十，太乙道……

神圣祭司虽然对瓶子有疑虑，但他们还是相信小将军大人不会欺骗他们，封好瓶口，作别诸位大人后前往各地，照常滴注圣水。

百丽宫中的所有侍从以及接触过这件事的诸多百官和祭司都按谋逆罪被处死了，空妄瓶摔碎的消息绝对不能散播开来。

主母下令拷问此事所有涉及者，可他们谁也不知道空妄瓶里面的圣水去了哪里。主母操办完所有要事，心力憔悴，竟一命呜呼。

统监大人摄政，辅佐小将军大人处理国政，下令所有军队自此进入战备状态，同时，秘密筹备各道的物资以备后患。

国家机器隆隆运转起来，碾碎一切不稳定。

张孝柏在家中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哥哥的任何音信。他想，或许孝辅在军中很忙吧，没空回信。有了这个想法，服丧期过，他也慢慢回到平常生活，不再时刻挂念哥哥的安危。

他把将军大人的画像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每日供奉，祈求将军大人在天有灵保佑晋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弥潭道是晋国重镇，历经三年大旱，饿殍遍地。这三年，虽然圣水如常抵达，但是圣京的大人们只肯拨一部分款粮赈灾，根本满足不了这么多人的口粮。于是流言四起，说将军大人的恩情是透支这片土地几百年的未来得来的，将军大人得国不正遭报应等等。

统监大人下令军队开赴弥潭道，封锁消息，许进不许出，大肆搜捕造谣者并严加惩处。三年而后，弥潭道人口锐减，十不存一二。

张孝柏饿得皮包骨头，吃尽一切能吃的东西，好歹挺过了艰难三年。隔壁邻居都死绝了，在他眼中，整个世界似乎都是枯黄一片。听闻附近有军士发粮，他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过去。

发粮食的士兵说，今年各地普遍收成不好，没有足够的粮食救济弥潭道的百姓，小将军大人不忍心百姓受苦，将圣京的一部分粮食划拨给你们。

小将军大人大恩大德，永世难忘。张孝柏和领粮食的众人朝圣京方向重重磕了几个头，他饿倒在地，努力挣扎却没力气爬起来。士兵烧好一锅粥，说是粥，最多的到不是米，而是糠，混杂着玉米棒干了以后磨成的碎渣。士兵将粥倒到他口中，张孝柏艰难地咽了下去。

各道都不知道弥潭道受灾情况，圣京的大人们派人去安抚他们，说弥潭道正面对着一点点困难，请你们放心，将军大人缔造的伊甸园绝对不可能奔溃的，各个地方官这才安心下来。

圣水终于在某一次仪式上倒到了第一千零一滴，小将军大人刚准备去下一位面前，司理大人急忙拦下他，吩咐一边的太簿记录，圣水全部用完了。

小将军摇了摇瓶子，说没有啊，我感觉还有好多。

所有神圣祭司吓得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一片，司理大人的脸色更是青红皂白。他挡在小将军大人面前，对他们发话道，刚才小将军大人说的话，你们必须尽数忘掉，听见没有？但凡你们中有任何一个人敢传出去，株连家人的时候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清忠北道没等来圣水，儒生们纷纷准备上书圣京，半路遭到官军假扮的山贼袭击，全军覆没。

清忠北道是当年将军大人最后一个收复的北晋领土，也是伊甸园建设的最不完善的地方。人们迟迟等不到圣京下拨的圣水。西北面的钟汉江因为冰雪融化，在开春时节时常泛滥成灾，一成灾就滋生流民，中央军队又鞭长莫及，爆发严重混乱。暴动的灾民冲击地方衙门和驻军，洗劫了官库，涌向四周道府，将他们也带入混乱中。

像骨牌一样，一块倒下，就会引起连环反应。一时间晋国流民四散，南方诸道风声鹤唳，纷纷拥兵自重，将圣京传来的指令视为耳旁风。中央军毕竟不是吃素的，强力镇压了各地的流民，严加管控。组建了特级稽查部，鼓励人与人之间互相检举，一时间人人惶恐不安，生怕被他人检举。

道路以目。

有人向特级稽查部举报张孝柏接触逆党，还网罗了诸多证据，张孝柏因此被捕入狱，备受严刑拷打。

张孝柏辩解称，这是诬告，我根本没有接触过什么逆党。

拷问者笑骂道，老实交代，我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又说，上头的指标就是每段时间揪出些逆党，你这么不配合会让我很难办的。

小将军大人定会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拷问者走到他身旁，凑耳道，流言蜚语都是统监大人放出来的，不让你们这些人感到恐惧，晋国又怎么会太平呢？

统监大人自从圣水没了就一直在考虑国本一事，目前有两个方案，一种是把小将军大人视为国本，再造一个小将军的恩情维持国家运转；另一种是利用恐惧，通过散播恐惧，让人们意识到只有朝廷才能替他们排忧解难。

前一种是将军大人临终前告诉统监的，前提是将军大人的威望足够维持恩情，当灾荒终至，这种方案会让国家运转体系脆断。后一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只适合灾荒年代，但不能做的太绝。真正有效的办法，唯有两者相结合，可是小将军的恩情还远远未达到让世人刻骨铭心的程度，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这片土地上所有人记住这份新的恩情？

张孝柏被割了舌，在圣京菜市口等候问斩。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他们看到布告上说张孝柏里通外敌，造谣生事，兹判处贼人张孝柏凌迟处死，奈何小将军大人心善，不希望他在死去时遭受莫大痛苦，改判砍头。

张孝柏的头咕碌碌滚到一旁，围观的人们对着他头颅一脚又一脚，口中喊着，你这种逆贼，要不是小将军大人心善，活该千刀万剐。

史书上写着，在伊甸园时代，晋国风调雨顺，人人的眼中仿佛若有光。后来统监大人说，这是圣水的功劳，只可惜圣水用完了，伊甸园时代也崩溃了。

小将军大人体恤百姓困苦，宣布五年免税，十年不加苛捐杂税，休养生息。整个晋国上上下下欣欣向荣，歌颂小将军大人的恩德。

十五年了，全国各地的旱情迟迟得不到缓解。这十五年，一年比一年寒冷，人们靠着小将军的恩情苦苦撑着，总是盼望着来年风调雨顺，也怀念圣水缔造的伊甸园时代。

第十五年，饥饿的灾民涌进圣京，打家劫舍，所有人眼中都冒着绿光，拼命搜刮一切食物。不知道是谁点的火，烧了小将军大人的宫阙。

小将军大人长大了，在被浓烟呛死前又一次想到，当初喝下的好像只是普普通通的水。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国家建立在一个谎言上，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大人能让这个谎言维持这么久，又把国家建设的这么好，到自己手上却到处都是天灾人祸。

他隐约记得统监大人临终前告诉自己，不是我们错了，是时代错了。

一命呜呼。

有一次，将军大人视察太尚东道的伊甸园，地方上的主政官跟他说，将军大人，咱们目前的条件可支撑不了伊甸园建设啊。

将军大人将他拉到一边，怒斥道，你有没有脑子？弄些样板来来回回展示不就得了，屁大点事都要来报告。你连统一那些屁民的思想都做不到，这官干脆别当了。

给他们点希望，他们就会奋不顾身。

主政官朝着将军大人远去的背影敬礼，高声喊道：

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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