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系列谈丨壶天世界的造型与真相

2023-09-01 11:01:09 来源: 文汇网

中国文化中有一种独特器物,壶。壶,拥有百变的造型。有的带流(壶嘴),有的带把,有的既带流又带把,还有的不带流也不带把,只有一个壶口,它们都是壶。基本上鼓腹、窄颈、盘口,存在一个内部的容器空间,都可以归入壶的范畴。到后来,甚至出现了葫芦形、方形的,也可加入壶的大家族。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虽然说,古人一般按照盛器口沿、颈、腹、底座的大小和长短,划分壶、瓶、瓮、坛、罐等,但到具体物品时,颈长一分便是瓶,短一分就成壶,缩脖子的就成了坛坛罐罐,也就没有那么严格。可在这些器物中,唯独壶脱颖而出,变出许多花样:水壶、酒壶、漏壶、夜壶、鼻烟壶,乃至冰壶等等。

关于壶还有很多成语,比如最有名的悬壶济世、冰壶秋月、壶中日月……再说一个生僻的,壶天宣豫(故宫畅音阁戏楼上最显眼的匾额,意为充满了快乐)。可话说回来了,壶为什么这么重要,我们就从悬壶济世开始说起。

“壶天宣豫”是故宫畅音阁戏楼上最显眼的匾额

悬壶济世的故事,首次出现在东晋葛洪的《神仙传·壶公》里,主角是一个名叫费长房的人。他原本是个市场管理员,有一天,市场里来了一个卖药老翁。老翁医术高明,凡是找他看病的,都能药到病除。

老翁的摊位上悬挂了一只壶,晚上散集,他就跳到壶里,第二天再出来。谁都没看见老翁这样操作,唯独被费长房在办公室楼上瞧见了。后来他就带着酒肉去找老翁,老翁见状也不多话,拉着他一起跳入壶中。壶里果然另有一番天地,“既入之后,不复见壶,但见楼观五色,重门阁道,见公左右侍者数十人。”这时老翁就对费长房道出实情,说他本来是个天上神仙,因为犯错受罚下界,见费长房如此虔诚,所以有缘见面。

后来有一天,老翁突然带着酒坛子又来到办公室找他喝酒。这酒坛看着不多,也就一升左右,可两人从早喝到晚,一整天都似倒不尽的样子。喝完酒老翁说他谪期已满,现在要回天廷,问费长房愿不愿随他学道。

费长房答应拜师,连过两道难关,在山中不惧深山群虎,也不怕群蛇悬石。可惜第三关没有挑战成功,只能提前结束修行。临别前,老翁赠他一根竹杖,骑上能缩地千里,片刻就到;再给他一道可以拘役鬼神的灵符。靠着这两件法宝,让费长房成为了历史上著名的方士。

虽然故事的主角是费长房,但最出彩的部分却在老翁和壶上,毕竟老翁就叫壶公。他所留下的“悬壶济世”这个成语,成为两千多年里中医向往的最高境界。

壶公的神壶中到底有什么,除了他和费长房,别人也无法知晓。但有另一件文物,真能提供壶中乾坤的内景,而且还是一幅纵剖图。这件文物就是,1972年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马王堆一号汉墓T型帛画”。

马王堆T型帛画上的图案

当我们依照形状,将T字形粗略地分成“一”和“丨”两个空间,即天上,和人间或地下。其上端“一”形空间暂不讨论,重点在其下“丨”形空间。按考古学家安志敏《长沙新发现的西汉帛画试探》一文描述,这个空间:

约占全画的二分之一,由龙、禽、人物等图像构成比较特殊的轮廓。最上边由华纹、鸟纹构成三角形的华盖,其下的鸟在飞翔。两侧由双龙交蟠于璧中,……由交蟠的龙身分为上下两段,各绘有人物的场面。最下边的白色案板上,置有鼎,壶等器物,可能象征着大地。

研究者进一步将画面核心双龙交蟠的整体轮廓,形象地描绘为“笋虡”,就是一种悬挂钟磬的立柱。笋虡的“上段一老年妇女在柱杖缓行,后面有三个侍女随从,前面有两人跪迎,并捧进盛食品的案”,这位老夫人当然就是马王堆汉墓主人辛追夫人。下段也有一案,置有鼎、壶、耳杯等物,前有七人相对而立。在他们下方和外边,则由龟、蛇、鱼、龙等水族环绕支撑。

当我们把“笋虡”作为一个整体,就会发现,这笋虡“以双龙穿璧,纠蟠构成壶形,上面以展翅而飞的蝙蝠作壶盖。于是,这个细颈圆腹带盖的壶形图案,就象征着传说中的三壶即蓬莱仙岛了”(商志??,《马王堆一号汉墓“非衣”试释》)。壶形如何又变成仙岛,其实《拾遗记·高辛》说得很清楚,“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形如壶器。”一言以蔽之,整个“丨”形空间其实就是一个壶形世界的纵剖图,而且此“壶”同时也是一个海上仙岛或仙山。

现在我们可以从最下方位置往上重新审视这“壶天”的构图。首先,虽然西汉的绘画者没有画出环绕仙岛的巨大水域,但画面下方的水族群像已经证实了这个空间独立于海上。接着,这座壶天世界便用“太仓贻食”的方式,迎接初次登入的新住户,下层案板上的鼎、壶、耳杯与侍者一同构成了热烈欢迎的现场。对应费长房的奇遇,就是永远不竭的酒坛。最后,壶形的上层案板,取得准入资格的老妇人受到使者的迎接,领取了不死灵药(受道书,饮玉浆),在这座壶形神山中得到永生。但费长房却未能通过考验,遗憾离场。

在其他研究者那里,这个壶形结构也可以被拆解为上下两个互为镜像的壶,帛画上部正向的壶为昆仑玄圃,“帛画下部的倒立之‘壶’表达的正是‘反居水下’的蓬莱”(姜生,《汉代天厨贻食信仰与道教施食炼度科仪之起源》)。当构成壶身轮廓的双龙形状笋虡,承载壶中人从海中腾空,逐级登天之际,龙口上方的华盖在此时便化身为壶盖,寓意山尖,栖息其上的凤鸟则谕示着还有比山更高的云上天界。

而当我们从T型帛画中,领悟到中国文化中,无处不在的“壶”形之后,真正的探索就此打开。不论是一壶还是两壶,三山还是三壶,都促使我们继续寻找壶天世界更多的造型与真相。

现在,《壶公传》中“但见楼观五色,重门阁道,见公左右侍者数十人”的壶中景象,让我们将其与汉、晋时期江南频现的一种器物联系起来。这种器物有多个名称,有称“青釉堆塑罐”,也又按造型称“谷仓(罐)”,或者依其用途,称作“神亭壶”“魂瓶”等等,魂瓶是最常见的一个。

楼观五色的魂瓶

多年来,各地出土的汉、晋魂瓶一共四十多件。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件,是上世纪70年代镇江金坛三国吴天玺元年墓出土的“越窑青釉堆塑罐”。这件魂瓶以其上部的九层庑殿式楼台、及众多人物、动物而为闻名。它由器身和器盖两部分组成,器身下部为常见的坛罐形状,腹部塑贴有老虎、狮子、羊、人骑异兽和蜥蜴。器身上部为盘状,最中间有一座三层楼台,四角各有一座阙楼,楼台的前、后门都有平台和勾栏。

楼台左右两侧庑廊之下,堆塑有侍俑数人拱手侍立,侍者之前有舞乐百戏人物俑,人物造型多样,或倒立,或弹琴,或弄丸,一共二十三人。杂技俑前还塑有人骑狮形辟邪、虎、羊、辟邪、犬等动物立体造型。楼台二层的屋檐四角,各塑有一只小罐,一共四只。楼台第三层为可以开启的大罐口,屋檐四角各有一只手捧寿桃的猴子。

大罐口之上则为器盖。第四层和第八层楼台四角各塑四座阙楼。第五、六、七层则没有阙楼,但屋檐下开有窗户,外有围栏,形似庑廊,可让屋中人凭栏远眺。魂瓶第九层为庑殿式屋顶,被第八层立起的阙楼环绕,如在云中。

总体来看,这件青釉魂瓶集巍峨殿宇、仙人神兽于一体,展现了古人极为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仿佛是把壶公神壶的内景外置,让观者一目了然,生出许多向往。这枚青釉魂瓶上一大四小五个罐口,可以追溯到更早期流行于会稽地区的五联罐(或五罐瓶)。源自《列子·汤问》中的“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神山信仰。从这个意义上讲,古人心中的神壶其实早就造了出来,不但“楼观五色,重门阁道”,而且侍者众多,欢迎进入壶中仙境(神山)的宾客。

现在我们明白,堆塑楼阁的魂瓶是一神壶,那么要是外表看不到楼观的呢?2005 年湖北钟祥发掘的明郢靖王与王妃合葬墓中,“在郢靖王和王妃的棺柩头前地面上,分别放置青花龙纹梅瓶和青花《四爱图》梅瓶。”根据考古报告《郢靖王墓》的看法,“这种棺柩前和随葬瓷瓶现象,有可能是作为招魂之用的魂瓶”。

青花梅瓶

郢靖王头前的青花龙纹瓶,只见“龙首昂起,张牙舞爪,蜿蜒飞腾于祥云之间。……在龙体的弯曲处,点缀云纹。云纹的造型有飘带状云纹和灵芝状的祥云纹。”郢王妃头前的青花四爱图梅瓶,其肩部为凤穿牡丹纹,下腹部为莲瓣纹。因其器腹上的四个海棠形开光内,分别绘有《王羲之爱兰图》《陶渊明爱菊图》《周敦颐爱莲图》及《林和靖爱梅鹤图》,故得名四爱图梅瓶。

虽然这对梅瓶表面不见堆塑或贴塑形象,但从瓶身开光所绘,陶渊明之桃花源,周敦颐之虔州莲池,林和靖之西湖小孤山,四个故事的共有特征看,他们其实都象征了一处拥有田园美宅,自然风景的归隐圣地。郢靖王头前青花龙纹瓶,王妃头前四爱图梅瓶,两人所配梅瓶图案并不相近。但从1600多年前马王堆帛画图像,恰能得到一个解释:从蓬莱(青花龙纹瓶)乘龙渡海,前往昆仑秘境(四爱图梅瓶)。也许,古人正是通过这对梅瓶的组合,完成了相似的功能性叙述。

种种迹象可见,梅瓶或壶状器源自海上仙山的清晰脉络——表面上是一梅瓶,其实亦一神壶。随着元代时“苏麻离青”氧化钴釉料的引入,景德镇瓷器画工的创作灵感也受到进一步启发(宋、金时磁州窑、吉州窑已有相似的釉下彩工艺出现)。原先,耸立在魂瓶器盖上缺乏辨识度的立体堆塑楼阙、人物,变成了青花梅瓶腹部开光中具体的故事人物,一种全新改良,且工艺流程更趋简便、工业化的魂瓶就此诞生。

当然,这个故事也提醒我们,各类元青花梅瓶的本来用途,可能并非日常生活用品。收藏者需参考其在历史上的实际使用场景。

悬壶为何能济世,到这里,原因已经非常明确了,因为其中藏着可以登天的不死灵药,启发了古人对鼓腹细颈壶状器的热衷。不过要说到源头,《礼记·郊特牲》中,“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或许更能说明问题。

而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菜部·壶卢》中也专门解释了,“匏之有短柄大腹者为壶;壶之细腰者为蒲卢”。原来,古人用陶制的葫芦形器象征天地,历史非常久远。只是,当时使用的是一种单肚葫芦(而非双肚的亚腰葫芦),与后来的陶壶非常相似。可见壶中何止有日月,其中更有天地。

如此种种,促使中国古代艺术家,不断造出以壶为原型的器物,可圆可方,可小可大。可以为一青花梅瓶,也可以为一清宫戏楼。在未来还可能创造出更多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品。

作者:张经纬(上海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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